这到底是不是我最好的位置
龙应台为官这两年
“头一年,我的感觉是,每天晚上精疲力竭回到家的时候,会问自己‘天哪,我来这里干什么?整整头一年半,我每天都在挣扎的状况。一直到慢慢被迫接受,这就是现实。大概是两年来,我觉得这是最艰难的一件事情。”
“如果再晚4年,我不会干。如果这辈子还要用一次大力气,这是最后一次。”
本刊记者/苏洁(发自台北)
龙应台脱掉鞋子,赤着脚踩在草席上。在西装革履的人群中间,她似乎并没感到什么不自在,她把手背在身后,偶尔像小女孩一样踮起脚,腰间细长的红色皮带若隐若现。身边的官员一副“向长官报告”的姿态跟她聊天,她倒是大剌剌地开着玩笑,眉毛扬得高高的。不施粉黛,一对金属耳环格外醒目。
这是一栋刚修复不久的日式建筑,房梁上的油漆刚刚刷过,铺在地板上的草席带着点夏天的味道。龙应台有些骄傲地告诉在座,这个修缮后的“齐东诗舍”,将用于举办诗歌相关的活动,作为台湾“诗歌复兴的堡垒”。
就任台湾“文化部长”两年,龙应台提了很多个“复兴”,仿佛急着要为那个曾经她呐喊着改变的台湾找回什么。“我知道现在台湾人心里会有挫折感,也有很深的不安。可是这片土壤的人情和温润,是贯穿着整个台湾文化的最珍贵的品质。”就职两周年的交流会,龙应台捧出了两年来的第一篇文章,《温润,是台湾最珍贵的品质》,文章末尾,署着她风格遒劲的签名。
“也许你看见了别的什么,但是我可以跟你分享我看见了什么。
我看见金门九十岁的董天补,坐在小板凳上弯着腰,低着头,全神贯注地在一支灯上描绘花朵。他到市场买雪白的棉布和淡绿色的洋菜,把洋菜炼出的汁涂上棉布,扎上紧绷的竹架,然后把人家的姓氏和堂号描上,再细细画上最代表岁月安好的牡丹花,就是人们结婚或新居落成时希望挂出祈求幸福的子婿灯。洁净的小屋里有吃奶的婴儿睁着萌眼观看,屋外有啼叫的公鸡在昂首散步。董天厌的灯,全台湾仅此一家,‘文化部’将他的技艺列册,提供传习。
五月五日晚上,我看见蔡明亮从欧洲发来的简讯:‘肯定要让您惊吓,这趟长征,我亦一路惊骇,小康在转机(维也纳到布鲁塞尔)就小中风了。首演在提心吊胆下完成,但仍有可观,反应很好。第二次他表现更惊人,今天医生也说他有很大进步。刚助理传来消息,票也卖光,比利时两大法语报也给高度评价,我稍稍放心——此行简直如唐僧西天取经的九九八十一难,菩萨保佑。’蔡明亮和李康生正在‘文化部’所支持的欧洲巡演途中。”
龙应台依旧是个会讲故事的人,她用并不明亮的嗓音说着在每个角落里她看到的温润台湾,也感慨着两年来倾注心血的文化立法和文化工程,略带唏嘘,但温暖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,被一个声音忽然打破了。
“前两天在出版产业座谈的时候,‘部长’回答一个问题时说,对电子出版的商务模式不太了解。这个消息出来之后,回响相当的热烈。我们的留言区非常热情,大家都说,怎么办,怎么办,我们的‘文化部长’不知道电子出版是什么!这一点是不是可以请‘部长’解释一下?”一位台湾媒体记者举着话筒,有些兴奋。
“哈,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电子出版是什么呢?”龙应台的笑意仍挂在脸上,语气肯定地纠正。“那天是意外的有一位朋友提问,说‘你作为作者,为什么自己的书都没有出成电子书?’我的回答是,两年半前,当我仍是作者的时候,有人来和我谈书的电子出版,但我觉得那个模式还不是很成熟。”
话题很快转向了别处。此时的龙应台,周身披着件看不见的铠甲,每一句不经意的谈笑背后,都是准确的信息、缜密的逻辑,和小心翼翼的拿捏。她知道,哪怕说错一个字,第二天的报纸内容都可能是另一番天地。
很多天后,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和她聊起相关的话题,龙应台先是开了句玩笑,继而苦笑,接着沉默了几秒钟,很认真地说,“这次回来,很多东西都变了。”很多原来是在“主持公道”的人,也变成了拿着弓箭随时准备放的。她原本以为,所有该经历的辛苦,早在多年前做台北文化局长的时候,就经历过了。
“带着头盔”回到台湾
1999年12月的一个凌晨,台北冬夜的雨仍在下。
龙应台坐在台北市议会的大厅一隅,看着细细的雨打在窗玻璃上,嘀嗒作响,感到全身彻骨的寒意。
“局长,你说吧,什么叫做文化?”凌晨三点钟,龙应台站上了质询台,为台北市的文化预算辩护。对面站着的议员刚从外面进来,似乎喝了点酒,满脸通红,大声问道。
对着空荡荡的议事大厅,龙应台一下子变得很感性。抛开预算、项目、艰深的学术定义,在连着数月的质询期末尾,她好像忽然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。
“文化?它是随便一个人迎面走来,他的举手投足,他的一颦一笑,他的整体气质。他走过一棵树,树枝低垂,他是随手把枝折断丢弃,还是弯身而过?一只满身是癣的流浪狗走近他,他是怜悯地避开,还是一脚踢过去?电梯门打开,他是谦抑地让人,还是霸道地把别人挤开?一个盲人和他并肩路口,绿灯亮了,他会搀那盲者一把吗?他与别人如何擦身而过?他如何低头系上自己松了的鞋带?他怎么从卖菜的小贩手里接过找来的零钱?
如果他在会议、教室、电视屏幕的公领域里大谈民主人权和劳工权益,在自己家的私领域里,他尊重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吗?他对家里的保姆和工人以礼相待吗? 独处时,他,如何与自己相处?所有的教养、原则、规范,在没人看见的地方,他怎么样?
文化其实体现在一个人如何对待他人、对待自己、如何对待自己所处的自然环境。在一个文化厚实深沉的社会里,人懂得尊重自己——他不苟且,因为不苟且所以有品位;人懂得尊重别人——他不霸道,因为不霸道所以有道德;人懂得尊重自然——他不掠夺,因为不掠夺所以有永续的智能。”
讲这番话时,龙应台的脑袋仍是半晕眩状态。当天接连十几小时的质询,议员发言多半用怒吼咆哮的声音,透过麦克风扩大音量,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。
走下质询台,她抬眼看着窗外,台北的雨仍在下。
很多年后,再回忆时,龙应台坦言,那是她做台北文化局长时最难忘的场景之一。那时的她,一天花15个小时处理政务,被外界形容是“挣扎在台湾官场”。一度被议员质疑“不是台湾人”时,龙应台曾愤怒地高举着右手大喊“我抗议!”在极度的压抑和挫折感下,她也曾半夜打电话给时任台北市长的马英九求救。但无论受到怎样的捶打,龙应台还是学不会打躬作揖的规则。“如果是作家龙应台,早就拂袖而去了!”说到激动,她握着拳头。
2003年,卸任台北文化局长后,龙应台去大学教书,像逃一样地回到了学术的乐土。后来她搬去了香港,在香港大学任教期间,除了写字和教书,偶尔会和儿子坐在家里的阳台上,端杯酒,看着傍晚的大海,说说话。另一个海岛上曾经历的那几年恍如隔世。
2009年,龙应台出版了《大江大海1949》,继《野火集》后再掀两岸阅读风潮。
五年后,这本书仍摆在台湾各大书店畅销书榜的前列时,龙应台却在为即将参加的议会质询胃痛,仿佛多年前台北市议会经历的那一幕又回来了。她要去做台湾“文化部长”任职两周年的施政报告。
“为了做一个应对质询的报告,我的同仁忙得鸡飞狗跳。可能对面的人动一动小指头,我们这边的公务员,就要忙得跟狗一样。”龙应台忍不住表达“委屈”。
对于委屈,龙应台是有准备的。“人生有些决定就在一刹那。”2012年,答应马英九的请求回台湾接掌“文化部”,任台湾首位“文化部长”时,龙应台没和任何人商量。
那年她60岁。“如果再晚4年,我不会干。如果这辈子还要用一次大力气,这是最后一次。”
一个龙应台,两千多人的“文化部”,千头万绪。
非议不少,期待也不少。台北书展基金会董事长王荣文曾说,“马英九强调文化,龙应台是值得期待的人选。”而包括云门舞集创办人林怀民等文化界人士也普遍抱着正面的期许。“文化元年基金会”筹备处成员之一的张铁志指出,龙应台当“文化部长”是好事,这体现了马英九想要在文化政策上有所作为。但同时,作为一个关注文化政策的公民团体,“文化元年基金会”筹备处也会持续检验龙应台的施政表现。
龙应台说,当时外界很希望看到她“马上出成果”。
于是龙应台告别了在香港沙湾径25号“闲云野鹤”的7年,“带着头盔”回到了台湾,如打地桩一样地从头做起。
“天哪,我来这里干什么?”
第一天上班,龙应台一个人在办公室打扫,慢慢有人走进来,她一个一个地认识,“刚开始会觉得,好像面对一群可爱的‘乌合之众’。他们都是来自完全不同部门的人,自己都不知道‘文化部’要干什么,既没有共同的目标,也没有共同的工作方法,彼此间也没有默契。”
台湾“文化部”,是2012年5月从“文建会”“新闻局”“研考会”“教育部”等四大块业务部门正式合并而成的。不仅业务变成原先的四倍,内部人员彼此也不太熟悉。对于空降的龙应台来说,如何整合“老树与杂草”,让“文化部”的地下管线接起来,并非易事。
像在大学期间组织“思沙龙”一样,龙应台每隔两三个月,就把各部门的负责人招呼到家里来Party。从六点多一起吃晚餐,到晚上十一二点,交流想法。建立一个“共识营”,一起讨论下半年的目标、困难。
可压力不仅来自内部的整合。
龙应台发现,作为“部长”,她不仅要面对比市“议员”质询火力更强的“立法委员”,还要随时接受来自媒体和外界如放大镜一般的检视。
“可否请‘部长’谈谈影音政策?”刚上任时,有媒体追问。“我还没听到那里,请给我一点时间,好吗?”龙应台带着歉意,“流行音乐部分原本不在我这里。”她坦言,2003年离任台北市文化局长后,连这方面的报纸都很少看。
只做功课还远远不够。2013年,有民意代表质疑,台湾“文化部长”龙应台2012年出境43天,花了将近400万新台币(约合人民币83万),但有关计划的执行率却只有32%,状况并不好。该代表随即表示,认为“龙应台是把‘文化部’当成自己的基金会,出访是为了替自己累积声望。”
面对质疑,龙应台承认,有些计划的执行率的确偏低,但不少也是客观原因造成的。比如要在海外租屋作为“台湾书院”,就必须通过上网公开招标的方式,但这在执行上有困难,同时也要耗费较多的时间和精力,不会那么快地反映到“执行率”里。
“头一年,我的感觉是,每天晚上精疲力竭回到家的时候,会问自己‘天哪,我来这里干什么?’这感觉蛮黑暗的。直到第二年的时候,每天晚上也是精疲力尽回到家,我开始会觉得‘嗯,今天又做到了一点事情’。”龙应台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表示,当“部长”最初的感觉,好像是自己站在沙滩上,脚还没站稳,一个浪头就打下来,还没准备好,第二个浪头接着打下来了。
在纷繁的检视和质疑里,龙应台偶尔也会为指责和误会而忿忿。“文化部”即将迁址到台北新庄“副都心”时,“龙部长”一人坐拥三间办公室的报道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。“台联”党团副总召黄文玲更是出来呛声,“龙应台不食人间烟火,1个人需要3间办公室,根本就是龙太后!”
台湾“立法委员”为此在质询会上质问“行政院长”江宜桦时,江解释,“一个‘部长’原则上只能有一间办公室。”而面对“狡兔三窟”说,龙应台也不得不在“立法院”和媒体面前一再澄清,“我是‘笨兔’,只有一间办公室。”
对于不信任,龙应台有些无奈。“如今媒体的生态已经变成,它拿着弓箭对着你,不管你每天做什么,它是要找地方可以去放箭,而且是四面包围的状况。也就是说,它是带着不信任去看你的,所以这个让我整整有一年时间,觉得蛮沮丧的。”
龙应台坦言,她不习惯在一个不被信任的环境里工作。“我以为我没有什么私利的考虑,只是做一个公仆,你为什么不信任我?这是整整头一年半,我每天都在挣扎的状况。一直到慢慢被迫接受,这就是现实。并且接受以这个为前提来工作。大概是两年来,我觉得这是最艰难的一件事情。”
这种艰难,甚至有一个阶段让龙应台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。“有时候我难免会思索,我这样一个人,如果要对台湾、对华人世界有任何贡献的话,这是不是我最好的位置?因为写作是我的本位,到底写作是对的事情,还是现在做的是对的事情。”她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我唯一能用的“武器”就是诚恳
“××,你们可不可以尽快拿出一个科学的统计方法,不要再这样和稀泥了?”5月20日,“文化部”内部的下年度预算会议上,龙应台的目光越过一堆堆的预算申报、分析材料,投向坐在斜对面的综合规划司司长。
在这个被“文化部”称作圆桌会议的预算会上,龙应台和总计处代表各坐圆桌的一端,两个局、七个司的负责人要轮流来汇报、解释预算。而6月份整个“部”的预算案就要提交,并接受“立法院”的质询,时间紧迫。
“可不可以确保在一个星期内把这个会议召开完毕,给我一个确切的数字?”面对下一位来汇报预算的司长,龙应台的语气依然不容置疑。
工作时的龙应台一丝不苟,甚至有些咄咄逼人。她会有一连串的追问,似乎一定要把对方掌握的所有有效信息都“榨干”。而一旦工作结束,她会马上用灿烂的笑脸迎接你,“怎么样,还好吧?”
身边的人透露,“跟‘龙部长’一起工作很不容易,因为很累。但也因此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。”台湾公共电视董事会选举,就是龙应台无数次想放弃,但最终还是做成了的其中一桩事。
2006年,台湾成立了公共广电集团,旗下包括不播放商业广告的公视、可播放商业广告的华视、为客家族群服务的客视、为原住民族群服务的原视,以及为岛外华人服务的宏观卫视等。
政府拨款50亿新台币(约合人民币10.4亿元)成立的公共电视,此后每年都获得约9亿元新台币(约合人民币1.9亿元)的资金支持。根据规划,公共电视是为台湾观众提供的一个立场中立、兼顾文化、益智、教育、娱乐各方面的高质量电视台。然而,原本以不受政治影响立场建立的公共电视,却逐渐成了政治角力的场所。政党轮替期间,蓝绿阵营都试图掌控公视董事会。
“这实在是有违初衷。公视董事会改选之前历经近两年的纷扰,无法解决。因为第五届董监事会无法产生,第四届董监事会只负责看守,不能促成任何略具发展性的规划,整个机构两年来就在原地踏步,混日子。圈内人一提起公共电视,都会摇头叹息说,‘那个地方最难搞。’”台湾民意调查基金会秘书长马康庄表示。
2012年,公视的主管机构由“新闻局”转移到新成立的“文化部”。龙应台甫一上任,就接手了公视董事会选举这块“烫手的山芋”。早在2010年就届满的原董事会并不打算离开,而新董事会的改选过程又一再遭到蓝绿势力的掣肘,迟迟无法组成。在接受“立委”质询时,龙应台曾气愤表示公视争议是“台湾最大的世界丑闻”。那时候,公视面临着六个诉讼,被国际组织“自由之家”列为台岛新闻自由倒退的负面案例。
“我唯一拥有的‘武器’,就是我的诚恳。董事会评审会成员充满了政治猜忌。所以我只能找所谓社会公正人士,有身份有地位、有社会信任的人,来做我的候选人,结果还是被一个充满猜忌的评审团羞辱。因此是,一批又一批的社会清流,同意被我请进来做‘炮灰团’,一次一次被否定掉。但我还是坚持。”龙应台回忆,那段推进董事会选举的日子,她不是没想过放弃。“有时候想说,就算了吧。”甚至一度说出“废除公视”的气话的龙应台,几个月后还是重头来过。
“龙应台说的肯定是气话,她会坚守公视的存在。”台湾世新大学新闻系教授彭怀恩说,“台湾有太多的商业电视台、太多的八卦新闻、太多的膻色腥的新闻。台湾需要公视。”
最终,在董事会“难产”的第934天,2013年6月26日,历经5度审查的台湾公视第五届董事会终于诞生。“我想,诚恳还是有用的,我没有私心。因为没有私心,所以最后那个充满猜忌的评审团也不好意思了,在社会压力下,经过了四五十个‘炮灰团’,最后董事会成功选出来了。”
那天龙应台特别念了一封初二女生的来信,期许公视有一个“干净的、全新的起点”。为了公视董事会,龙应台没少在媒体面前忧虑、含泪,而这次她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。
龙应台说,公视董事会选举让她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,是诚恳和沟通的重要性。
7年前就反思过自己“知识分子的傲慢”
很多人觉得,《野火集》里那个彪悍的龙应台,这两年“变柔软了”。这一点,龙应台并不否认。
2007年,在发表文章《孟子与小科员》中,龙应台就反思过自己“知识分子的傲慢”。
在“文化部长”任职记者会上,龙应台回忆起之前为官期间常与台北市议会针锋相对的情景,就表示自己“已有深刻反省”。“十年前做不好的是自己态度要调整,希望这次可以做到。”
公视董事会选举,正像是对她反思成果的检验。“龙应台再回来,信仰的底蕴没变。真正的挑战落在她的沟通能力和技巧。包括如何应对‘立法院’的质询,以及如何磨合各种异议。”台湾元智大学艺术与设计系主任阮庆岳表示。
一部分的柔软是刻意为之,一部分的柔软却是发自本心。
龙应台去苗栗探访天然染织工坊,来到苗栗泰安乡大安溪上游的象鼻部落,看到泰雅妇女在田地里把苎麻采收后抽出天然纤维,就跟着往地里一坐,边学抽丝边聊天。
跟在龙应台身边的人,常可以看到类似“泥土化”的一面。2012年4月,龙应台到竹东访查台湾画家萧如松艺术园区。看到园区种的各种果树,龙应台兴奋地爬到土芭乐树上摘了一颗,在衣服上擦了两下就吃起来,身边的幕僚和官员一时看呆。有媒体也有些不解,“龙应台这是唱的哪一出?”
“她是个很自在的人,不会因为媒体,或者其他人士在场就改变行为。”大学时曾任龙应台清大“思沙龙”第一届总监的萧定雄回忆,龙应台上课时偶尔也会把鞋子脱了,光着脚板继续和学生讨论。
上任“文化部长”不久,龙应台正式提出“泥土化、国际化、产值化、云端化”的四大政策方向,并发表了题为“从村落出发,从国际回来”的演讲。她努力打造社区书店、复兴草根社区、鼓励传统手艺传袭、鼓励“文学回乡”。
“我其实是从台湾南部的农村中成长起来的小孩儿,我总是觉得你如果要扬帆而走四海,总要从一个村落作为起点,这个村落是你走遍了全天下,都是你心中最结实的东西,如同脚踩的泥土,那个其实就是传统文化。”出生于台湾高雄县大寮乡眷村的龙应台,像一个诚恳的农夫,耕种着台湾文化的土壤。
野火还在吗?
龙应台的《百年思索》里,曾记录了这么一段话:
“你把她找来,是因为她有独立的精神。如果她一进入官僚体系就失去这份精神,也就抵消了你找她来的意义,你同意吗?”
“如果她失去了独立的精神,那么她输了,我也输了。”
对话发生在15年前的龙应台和马英九之间。像是为了一场谁也不愿输的赌博,15年来,马英九始终给龙应台留着足够的独立空间。
“换一个人在马英九的位置,有可能他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说,‘哎,我的辅选团队的某某人有个什么剧团,你给他个什么资源。因为他对我的选举有利。’或者是说,‘这个人跟我的政治利益有关,你的场地借给他用一用。’这是大部分政治人物都会做的事情,马英九一次都没有。马先生从来没有试图通过影响我这一块,来服务他的政治目标,从来没有。”龙应台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形容,马英九就像台湾政坛的“稀有动物”,而这种有所不为,让她有理由坚持自己的独立。包括努力推动一些原本不被看好的项目。
最初有创办艺术银行的想法,龙应台并没有获得太多支持,不少圈内的艺术家甚至质疑,为什么让阳春白雪的艺术染上“铜臭”?而身处艺术市场的画廊、经纪人则担心,“文化部”这是来和我们抢生意?
龙应台尝试着把这个概念介绍给更多的人,逐渐建立和完善甄选标准和典章制度,吸引台湾本土的艺术家把作品卖给艺术银行,再由艺术银行出租给公共空间。
马英九是第一批客户之一。在他办公室的走廊上,挂着大大小小近20件艺术品,都是从艺术银行租来的。慢慢的,台湾的机场、火车站、医院和酒店等公共空间开始看到一些绘画和雕塑作品,这些作品租金不高,为给民众一个认识本土艺术家的机会。
为了推动艺术银行的正常经营,龙应台专门邀请澳大利亚艺术银行的专家,来台湾给工作人员上课。也许是因为多年海外生活的经验,在推动文化交流方面,龙应台总是不遗余力。
近几年,由于多次参加交流活动,龙应台一度被民进党“立委”抨击。但她依然故我。
“我确实在这两年中,很有意地跟同仁‘磨’。用文化的海内外来往,来培养他们的观念和视角,应该说是从头教起。他们会觉得很辛苦,但我也相信这是他们从来没有学过的。”
余光中形容早期的龙应台是一股“龙卷风”,像梁启超那样披着启蒙先锋的战袍,揭示社会病情。但对于她进入政坛的决定,他总抱着担心,担心这股龙卷风,扛不住政坛的夜长梦多。
进入“文化部”的龙卷风的确常常失眠,但风势似乎并没有中断的意思。
台湾部分反对《两岸服务贸易协议》的学生冲进“立法院”并占领议场23天,龙应台以政务官的身份要求年轻人退出议场,呼吁请“立委”上工。她的态度遭遇不少舆论反弹,讥讽龙应台“野火不在”。
“台湾虽然已经在1987年解严,但很深的部分还没有解严。人们仍拿着威权时代的同一把尺看现在的当局。如果台湾人心底彻底解严,对当局的态度不会是一味的反抗。而是会多一点信任、鼓励、并懂得慎思和明辨。”龙应台反思,如果台湾的前途都由“街头”决定,是很可怕的景象。
2012年2月,以“黑马”姿态进入马英九行政领导班子的龙应台,在当年的民调满意度调查中高居榜首。两年后,台湾指标民调公司再做调查,龙应台的施政满意度也呈现下降、不满意度升高的趋势。
龙应台似乎并不太在意,大方地给自己的同仁打了100分。一直在“补数位化课程”的她,不久前段用WhatsApp(类似微信的世界通用聊天软件)给工作群发了条信息,“亲爱的同仁,我是政务官有天会离开,你们是事务官,一切都要谨慎再谨慎。”
龙应台说她喜欢美国诗人佛罗斯特的一首诗,“我们永远是站在三叉路口选一条路走,不可能走回头路,不可能回到原点。既然不可能回到原点,那就不存在后悔的事。差别只是,每条路的风景都不一样。”采访完,从她远离市中心的办公室眺望台北,这个城市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灯亮起了。
龙应台:写作所达不到的
我在这两年零三个月里,几乎都是在高压到极致的状态里生活,足足七百多天。不过重要的是,我现在已经做出这个决定,就一定不会后悔。尤其是两年下来,我的感觉是,我们扎扎实实地打了两年的地桩,这个大楼的格局清清楚楚地看到了。这种打地桩的工作,是写作所达不到的
文化的推广,
就是要打开一个个制度的死结
中国新闻周刊:就任“部长”两年来,第一次动笔,写了《温润,是台湾最珍贵的品质》。如何理解这个“温润”?
龙应台:台湾文化的温润,如果你浸淫得够深,会有体会。如果做一个礼貌指标的话,你会发现台湾的礼貌指标是非常高的,而这种礼貌不是表面的,不是形式化的,而是内在的温润。
如果讲得深一点,以整个华文世界作为参考系,台湾是一个传统和现代衔接得非常好的地方。它没有比较彻底的、长时间的殖民,当然它有50年的“日据时代”。但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,日本对于台湾一直是不太管的状态,真正变得比较紧张是1937年之后。所以相对于香港、马来西亚、新加坡,台湾的殖民痕迹是少的。也没有经历和传统文化的大割裂。所以,它的传统和现代是有交融的。
举个例子,如果你去台湾的捷运站,地面上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市场,里面有卖菜的、卖香的、卖花的,笼子里是鸡和鸭,一个卖猪肉的妇人,剁一块猪肉还撒一把葱给你,都是最传统的生活方式;从市场坐电梯到地下搭捷运,就完全是一个现代的生活。每个人都在排队,一个有条不紊的现代社会。
它的传统和现代衔接自然,并没有冲突。也因为衔接得好,你能感受到它的温润。温润是一个结果,它的因是传统的温柔敦厚和现代的快捷方便的交融。
中国新闻周刊:此前你也指出,台湾人正在变得越来越焦虑和急切,追求短线的利益。你非常关注台湾文化中的单一个体,小到民间手工艺人,大到享誉国际的艺术家,你希望通过自己的工作,给台湾人带来什么改变?
龙应台:台湾已经是一个相对成熟和开放的社会了。在这样一个社会里,民间文化有自己滚动的力量,而人民文化气质的形成,政府的角色并不是最重要的。你会发现,在台湾最活跃的是民间的基金会,各种慈善的组织。比如台湾的慈济,不管是台湾本身还是国际社会,面临突发事件,慈济都会第一时间将财力、人力集中,伸出力所能及的援手。他们对于台湾社会文化的构建和动员能力,是政府工作所无法达到的。
从这个角度来看,台湾已经发展到一个“弱势”政府的阶段,民间比政府更活泼,动员力更强。那么作为政府部门官员,我所能做的,可能就是做那些民间自由的、自发的、滚动的力量所做不到的事情。
第一件,就是为台湾的社会文化培养一方沃土。这部分很大程度上只有政府公权力才做得到。比如说,我们现在正在处理一个难题:台湾的小剧场很难发展,它们的场地非常难找,没办法像欧洲或者美国,能聚成整条街,去让小剧场生存和演出。台湾有很多规定,比如消防法规或者建筑、都市企划的法规,种种规定导致小剧场建不起来。如果我认为让台湾人有机会浸润到这种艺术氛围里是重要的,那么我就会运用自己手中的能量,把营建、消防部门,以及政府各个部门汇集起来,协商调整。在这个事情做成之前,中间也许卡住了三十个关节,“文化部”就要透过制度和协调,把这一个个死结打开,最终让这些民间小剧场有合理、合法的生存空间。
再比如艺术银行,这也不是民间力量作能达成的。通过一系列法规、预算,让台湾的公共空间里,能够有自己的艺术家的作品出现,让台湾人更多的了解、认识本土艺术家,这些都是我们所要做的工作。
中国新闻周刊:你说艺术银行是你两年来“最骄傲的项目之一”。据说艺术银行的想法刚一出来,是受到了不少质疑的,运作过程也不顺利。对于艺术银行,你的骄傲在哪里,难在哪里?
龙应台:艺术银行这个事情,已经谈了很多年了。最困难的是,如何让这个谈了很多年的事情,最终落实。因为一个理想的实现,需要处理很多实际的细节。可能你看到的是很多成果,台湾艺术家的作品能够在机场、车站等公共空间被看到,走出庄严的艺术殿堂,来到民间。但幕后的工作非常辛苦。
首先甄选的过程,就要做很多取舍,比如对艺术家年龄的限制、对作品选择标准的制定,要做大量的咨询工作。
再比如,艺术银行的运作如何能够持续,买了作品进来,是否出售?如果卖,民间艺术市场就会有反弹——怎么你公家要和我们争市场?如果不卖,那么每年买那么多作品进来,如果有的作品十年没有人租,怎么办?如果买的作品,最终升值了,到底卖不卖?所以买卖之间,要做无数的斟酌、讨论。
其实,艺术银行面临的问题,也很像“文化部”面临的种种问题的缩影,最典型的就是典章制度的建立。讲一个例子,比如一幅画在运送的过程中碰坏了,你是把它丢掉,还是要修补这幅画?如果修补,那么是否会破坏艺术家作品的原貌?买了作品之后,和艺术家的权利义务关系是什么,可不可以因为这部作品十年都没有人租,我就把它销毁,或者捐出去?所以这些都要通过契约来确定。对于我们来说,文化的推广繁衍,与这些繁琐的行政也是休戚相关的。
中国新闻周刊:这两年你对保存传统文化倾注了大量心血,包括对古迹的修复,对传统手艺的传承。但不可否认,对于现代社会、年轻人来说,传统文化越来越远。在你看来,如何让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的生存不那么艰难?
龙应台:的确,我们看到现代的年轻人哈日、哈韩,对于外来的新潮文化“马上就要”;或者现代的年轻人更青睐电子阅读,他们交朋友、沟通的方式都已经完全电子化,但传统文化、生活方式的空间仍是有的。以我为例,台湾美术馆的周年庆,我都会亲笔写信祝贺,用毛笔、竖版的传统方式。当然,可能现在这样做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了,现代人比较习惯发E-mail,用字句不全的方式来表达。
我觉得保存传统文化,就像放风筝。当风筝越飞越高,风越来越大,风筝眼看就要脱线的时候,你的手抓得越紧。所以你会同时看到,台湾现在哪个古迹要被拆的时候,直接去街头抗议的反倒以年轻人为主,他们还是在乎的。而且,现在以流行方式传播传统文化的,也还是有。比如周杰伦的歌,比如林怀民的云门舞集。
在现代家庭里,也会有父母给小孩子读经,让他们更多了解传统宗教文化。所以,在台湾几乎是俯拾可得传统文化的“再生”。
大陆也会有,比如当年于丹讲《论语》,会那么流行。我想这都是因为手里的风筝线快要断掉了,大家才会抓得越紧,那种渴求是一样的。
我这样一个人,
到底怎么做是对的
中国新闻周刊:两年前刚任职,你形容自己当时“像踩在软绵绵的沙滩上,双脚还没有站稳,一个大浪又来了”。如今两年过后,这种感觉有没有改变?
龙应台:当时的感觉是这样的(笑),现在有很多改变。
第一年之所以会有那样的感觉,是因为“文化部”是一个来自几个完全不同部门的人,集合在一起。自己都不知道“文化部”要干什么。但社会对你的期待又特别高。所以就变成,一方面别人要看到你马上有成果交出来,另一方面我连员工都还没开始训练。我的员工都不知道坐在他对面的人是谁,更不要提建立共同的目标,共同的工作方法。科长不知道他的上司长什么样,你怎么“打仗”?所以,头两年大概是最辛苦的部分。
现在两年结束了,我自己比较安慰的是,团队形成了。彼此间的默契也建立了,观点如何表达、共识如何形成,现在基本上都有了雏形。
中国新闻周刊:是不是有时候也需要让身段更加柔软,去适应官场生态?
龙应台:(笑)我够不够柔软?很难说啦。应该说沟通很重要,面对现在“立法院”的生态,我努力试图变柔软的部分是,我告诉我自己,任何时候如果你对我的政策有质疑,想要了解,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到你面前,向你解释。这是我认为我在变柔软的部分。
但是,如果我认为这个质疑是不合理的,或者你想要通过预算、资源来作交换,我是无法接受的。因为你支持我的预算,是为了台湾社会整体的进步,不是为了我们之间的资源交换。有很多政治人物,为了所谓的“政通人和”,是这个也愿意做的,我认为这可能是他们比我“柔软”的部分。而这一部分,我比较“不柔软”。
所以,一方面,人们可以赞美我说“龙应台还是有所为有所不为”,一方面也可以严厉地批评我“不够柔软”,我承认。
说我不够柔软,我完全接受,因为我常常想要做一些“抵抗”,因为我的公务员的辛苦程度,我是很不忍心的。所以,能够帮他们抵挡的,我都争取去抵挡。所以,这个压力不只是抨击式的压力,还来自于我该怎么带这个团队。
中国新闻周刊:在台湾做官,可能一个必修课就是“挨骂”。两年来,你如何应对质疑、甚至误解?
龙应台:还有被侮辱也在内(笑)。
这些年,我在心理上也做了很大的调整。事实上,这些年台湾社会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我在1999年到2003年,在台北市政府工作的时候,那时候我也是官员,那时候也有媒体。我这一次会同意进来,再做公务员的时候,一个认知是觉得,我在1999年到2003年的那种辛苦程度,已经经历了,没有什么事情会比那个时候更辛苦了。有什么好怕的?进来以后发现,我那时候的假设是错的。为什么?媒体这一块变了。当然,媒体变了也不见得是因,它有可能是个果,因为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变了。
最大的差别在于,13年前,一样的辛苦,可是媒体有一个健康的正义感。那个正义感,使我一个文化人进到政坛来做公仆,会觉得媒体有一种珍惜和呵护。它有一种包容、期待和鼓励。当你在政治的明枪暗箭中受伤的时候,你会觉得还好有一个力量帮我主持正义,那就是媒体。
但两年前我再回到政坛,发现一切都变了,而且是质变。而且变的原因我都无法理解,那就更深层了。
当然,也还是有正义之声。比如公共电视的董事会选举,有媒体实在看不下去。又一次评选失败后,《联合报》和《中国时报》,同一天都在挞伐这件事情。所以公正的声音还是在,但整个生态环境变了。
中国新闻周刊:是否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?
龙应台:后悔倒是不会啦。只是,有时候我难免会思索,我这样一个人,如果要对台湾、对华人世界有任何贡献的话,这是不是我最好的位置?因为写作是我的本位,到底写作是对的事情,还是现在做的是对的事情。
中国新闻周刊:会怀念以前写作的日子?
龙应台:当然会。因为我在这两年零三个月里,几乎都是在高压到极致的状态里生活,足足七百多天。不过重要的是,我现在已经做的这个决定,就一定不会后悔,尤其是两年这个阶段完成的时候。两年下来,我的感觉是,我们扎扎实实地打了两年的地桩,这个大楼的格局清清楚楚地看到了。这种打地桩的工作,是写作所达不到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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